Jater 和 胖花瓜

緬懷的必要

瞇眼睛女孩的一封信     

那場大雨是豆大的雨滴,以盡可能最劇烈的質量傾倒在馬路。在傘的庇護下,腦袋得以不太狼狽的,得以在剛剛的震驚中有充足的反應時間。四肢的沁涼向下流淌,重新注入心頭的血液更具活性,我頓時感到全身突然甦醒,像窒息的人吸到的第一口氣,快意的深吸並且大呼一口。上方的雨下得爽快,洗淨了回家的道路,在一個車水馬龍的街燈下,黃色的微光在行道樹的葉片上滴落,晶瑩的流蘇密密垂落在四周,啪撘啪撘,啪撘啪撘...

平靜的湖面被打暈了,再也守不住的厚重被翻拂成團團的懸浮物,隨意騰起飄揚,翻轉,升起,重現,一股過度清新的空氣撲鼻侵入,天空也暈眩了。這樣的混濁被近日保守的人秘密地守護著,他說他準備好了,這是忘記一個地方的開始,一種不需要道別,不需要傷感,更沒有離愁,他明白那便是真正的離開,真正的離開不需要說明,不需要說"我離開了",因為那會很奇怪,從前總覺得離開應是痛哭流涕的,而現在一個離開的人卻告訴你,當你對那裏已經無所謂,沒有特別的憂傷或不捨,格子窗上的陽光凝滯著,照片成黑白,筆記本、滑稽的字、線條、書本,聲音與視線,漸離漸遠,在你還沒察覺之時,你也就終於成為離開的人。

在抗拒著回憶的日子裡,他積極闊步到新的地域,許多似曾相似卻也新穎的風景與臉孔,試以新的時空去加深描繪過往的輪廓來取代緬懷之必要。他說懷念是卑微的,他受不了眷戀的脖子上那過度扭絞的皮膚,他不回頭看;那時他意氣風發,還比更早期的年輕來的更迷人,腳步更深更穩,像領頭的群雁一樣充滿方向,追尋、識悟,因為心靈的成熟讓許多問題有了明確的位置,像一棵結滿纍纍渾圓果實的大樹,那麼富足可愛。那當然不令人後悔,即使不久即落了一地的果實,也能更靜靜的睡土壤裡,任憑風雨來去,不再具續肥大飽滿,不再自由的懸掛搖動,他們落下,睡了。時代來了又去,樹基被大水淹過,沉睡的果實成了湖底的秘密,沒有甦醒,湖面平滑到忘了它們的存在,只有大樹知道,但他是不會說的。

往內埔的路上,烈日穿刺著握緊龍頭的雙臂,一針一線地織著邁向樹皮色的肌膚。她柔軟的胸和腹部輕輕的貼在我的背上,雙手環抱著腰際,這趟旅程是專門用來回憶過往的,她的外婆打拼的街道,藍色的房子,同哥哥們奔去的小溪路,母親的故鄉。她說外婆好能幹,甚麼都做過,織布、編草、切肉、賣菜,總之能掙錢的都好,生活還算過得去,至少也養大了一個漂亮的女孩,把她風光的嫁了。每次歸鄉的時刻,母親總穿著最漂亮的裝束,牽著她的小手,走過這條街。火車一路蹦到了嘉義火車站,再上了僕僕的小巴士,千里迢迢地趕到,只為風光的走過家鄉的街道,給老鄉看看,,就像走秀一樣,人人打上一面招呼,好讓鄰坊知道女兒嫁了個好夫婿。

對我來說,那是一場考古之旅,挖掘並端詳古人們流潟至現代的遺跡,愈多愈好,愈完整愈好,若找到一片能與過來人的記憶有所吻合的拼圖,對我來說是興奮而有趣的。我急切的盼望與安然坐在門口的老人們交談,詢問一些以為成熟並妥當的問題。諸如,某家賣肉的小姐以前是不是住在那裏,指著一片只剩破磚碎瓦的廢地;或是,你還記不記得某某某,那家小眼睛的內埔姑娘?

妳問他啦!他一定知道!
街頭就這麼短,長度約莫兩百公尺,盡頭是內埔國小與她和哥哥們去溪邊戲水的小徑,現在也都鋪上了瀝青。她靜靜的猜,慢慢的回想,藍色的房子、西藥房、廟口的轉角...,我望著坐在家戶前的老人,他們一定知道甚麼。她停在一個包夾在兩棟不堅固的木房中間的空地,木房子都是那個時代留下的,落漆的木窗框中嵌著方形的霧面玻璃,穩穩地貼在雕花的陽台欄杆上方,一樓木門數片,是拉開式的整片,往內是陰暗的房室,老人單影隻身坐在迷你騎樓下乘涼,你永遠無從得知他們長時間凝視的眼底正在滾動著甚麼,難道他們就這樣發呆好幾小時、好幾天?有一整個下午,我曾嘗試過學習老人們長坐在門外的涼椅上,很是舒服,但那是七天的翻山越嶺之後,身心的疲憊換來一天的休息是正常的。人生如果勞碌了七十年,那麼靜坐著一年也是正常的?

她好像確定是那片空地,卻怎麼也不願去那些老人們口中網羅更多資訊。她想起越多,我越是興奮,彷彿過去與現代即將接軌,遐想的火車準備上路了,能真正出發去更多界域,那裏將有成山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只要我們踏入,故事就會像泉水一樣不斷湧出。光陰的故事總是吸引人的,即使是芝麻蒜皮的生活,也有某種獨特的香味,令人垂涎。而我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去嚼食一個悶藏在心裡三十年的懸念。她總是很耐心的,終於回復了我積極行動的建議。

可是我不想去問他們。

她走前方,就這麼淡淡的說著。
狂歡停止了,音樂停止了,一切都恢復平靜,我看到了落魄莽撞的自己,與她成熟凝然的背影,我才看見一股隱隱思念化作的淡愁,被洗清在這三十多年的歲月。寧願同落下的傳瓦一樣,站在朦朦朧朧的記憶深處,而探索的目的在於,確定那迷糊如夢的影像確實存在,存在平行的空間,在遠走的時間裏頭。這樣的時空下只需凝視最美好的部分,也無須重新建築一棟一模一樣的房舍了。對於知道那光景並且現在也存在的老人們,也就如同落瓦一般,無需去觸碰。那是媽媽緬懷的哲學。

至今我仍在想緬懷的必要,至少確認一件事,緬懷的追尋可以解開懸念,"初心不忘,就能找到路的方向",給予猶疑迷失的人類必要的慰藉,但並非滋養生活的方式。那便是緬懷的意義。




2015,8,6
201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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