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ter 和 胖花瓜

努力生活於斯土的有情人

春夏正在交接:早上晴朗,下午滂沱。前些日子總搞不清雲雨的頭緒,常常把吸滿陽光的衣物用濕,昨晚急雨又來,門口突然湧出漫天的飛蟻,天花亂墜(記憶中,好像一年就有一個小翅膀紛飛的傍晚,被濺得濕濕的門檻,瘋狂無序地任蟲擺佈)。下午即使變得陰灰也算不上惆悵,只覺得有甚麼大事將至。期待不斷推陳出新,花蓮的日子催趕著記憶的火車,那麼踏實的滾過每段鐵軌,卻也那麼稍縱即逝。此時此刻我正接手著人生第一份大的文稿,寫的是台灣的岩壁,關於可探索的、未探索的、歷史的、歲月的碎片拼湊而成的岩壁;我們的手笨拙且粗糙地編織的一塊深藏在心底的彩色夢境。我自恃地想要提醒,甚至證明自己的家鄉擁有攀登的潛力,也為想像的未來填滿一種可能。

然而,將山海交織的日子全投注在一張桌子前面,對我而言其實稱得上是浪費,埋首在七里香的花窗下,我感受到時間在流逝,熱切在流逝,清風在流逝,信念和理想漸漸流逝。然而卻也著實知道這冥冥中是給未來鋪著甚麼路。每一段字、每一張照片,甚至不情願寫出的一份報告、學會一個無趣的軟體,竟都默默在未來發出或大或小的光點,毫無預期的,充滿緣會的,每每時間跳耀相連的神奇時刻,你總不由得不相信,要在每個當下更提醒自己好好度過每個時刻的必要。

那段時日我常常想起小嫻說,為了不想讓自己討厭捏陶,她努力在陶與生活間找尋平衡點,因為看清了捏陶不可能成為生活,因此要陶中有生活,生活中有陶。我喜歡這種堅持,任何為了保留自己喜歡的事物而做的努力都好值得欣賞。是以寫寫停停的日子我們依然不斷旅行,從書寫的岩壁抽離到真正的岩壁,再從真正的岩壁返回書寫的岩壁,一天就這樣過了,一週就這樣過了,一月就這樣過了,一年終也過了。遙遠的某日,我想起那段豐滿的時刻,充滿著七里香氣的花窗,同時充滿著如狂風樹林呼吼的卵石海岸;充滿著混亂的資料與電腦,同時也充滿著陶杯、泥漿,還有疲累卻不願離去的晚夜。

乘風劃過夜晚的立霧溪,摸過立霧溪,吸取立霧溪,我想起那段依偎著太魯閣、親暱著太魯閣的時日;隱隱的,小黑蚊的觸覺,以及河流遠洋的詩歌。

我常想起那對夫妻,還有一位活潑厚懇的老男士,他們的出現是來自立霧溪最棒的禮物,和他們在一起總讓人感到滿片綠野,彷彿隨著時間遨遊的船熱切地運轉著渦輪,青春活力,有時候我會忘了彼此的年歲,笑累之後回頭望見他們自己做的桌椅,牆上的陶杯似乎會沉思,還有角落電器行傳承至今的線索,一隻骨感十足的老貓......我才會想起他們有一段比我們更悠長的歲月。在開口大笑的瞬間我們的確都會忘了甚麼,而只有這樣的忘卻,才能證明我們相處時空的不朽;不朽於當下,彷彿不須有過去與未來承接,如不斷流動的河水,永不老去。而現今它也不朽於未來的懷想。

終於太魯閣對我而言又多了一層溫潤的色彩,不只有山與河,不只有岩稜與崖壁,而是多了日出日落,以及緊隨太魯閣上空的太陽而變換聲息的人影。我多麼想努力將自己推向他們的生活,關注他們、參與他們,甚至成為彼此生活的一角,被記得,被需要,被依賴。我多麼幻想身在這裡,苦樂在這裡,頹靡在這裡,振作在這裡,追尋與獲得終在這裡。如果停留在一個地方的理由,不是你的選擇,而是那個地方選擇了你。

自立霧溪出海口回望,可看到緊鄰山腳的小小的崇德,是我們住的地方,有桂花阿嬤和各種小貓狗們;高一階的秀林,住著許老師和浪子泥漿;南方的新城房舍聚攏,有林懂、小嫻、阿喵;三棧的北方,有窯場和林爺爺、奶奶共築的故事館。他們說斯土有情,字面意思大概是指用炙熱的心與靈加諸於土捏出成陶;如果花蓮日子有美好的收穫,認識他們絕對是主要的篇幅,始終我深信著,而斯土有情指的其實是人而非土。

崇德,太魯閣,大斷崖山,立霧溪,秀林,新城,新城山,三棧溪,三棧。這個夏天就填滿在這些美麗的地方。

今天要和林懂、小嫻、和婉毓去象鼻隧道,聽說那裏的岩壁整面崩落了,是全新的探險。
一天才開始!


原稿 2016,05,10 和仁
2016,10,29 波德


最後一段在台灣的日子

今天是終於出發的日子。
先前幾個時辰都在跟不同的人相聚、道別;不同的人但都同樣重要。那是一段算完整的約赴,不疾不徐,可以好好地對坐在餐桌前講講話,看清對方的臉,還有好好地道聲再見。甚至在路上巧遇的,在對話框中唐突相約的,好久不見或是每週膩在一起的,總之雙眼總有機會好好看看那些惦記在心頭的人。在這個段落,重要是主觀的,我深覺幸運只因被不斷翻動的記憶沾染溫潤,記憶不總陳舊了,而是注入清澈沁新的涼泉,好讓人們的連結更有時間的韌性。我便帶著這些韌性,放心的往時間的下游流去,因為知道,再久再遠,我都不會迷失,都找的到他們。

別離的次數不斷為我理清他所說的不可承受之輕的部分,那些輕的事變得越清晰,不能承受得盲區就變得越模糊,而人們所付出的別離的次數,加諸時間的洗鍊,還有無數次的將表皮傷後而癒,癒後又傷的狂悲狂喜,終於也慢慢將我引入一面較清緩的向陽坡,遠離那段嚮往荊棘叢紫帶遺留的幻夢與迷茫。我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瘋狂投入,投入傾心的惦記,長夜的思念,然後在笑淚中睡去,在熱夢中想望,然後就此甦醒,在那有綠蔭金陽的早晨,我的思念飽滿,但絕無牽掛--終將帶著愛的份量的自由生活。多麼令人嚮往!


2016,10,3 

寫於東京羽田機場


蘇花的起點自崇德岩壁下的階地往北伸入,穿過崇德隧道,海岸隨浪逐勢收攏,與上方山壁合成一體,峰頂直落入海,彷彿巨人直接將山切下一刀。岩壁的視角仰望的時候,依循一條直往天際的路,可到達最高的天,那兒白雲悠然,藍天覆蓋,常想著上頭的風雲光影,想著刺眼的岩面與幾乎黑暗的縫隙,想有一隻鷹翱過,想風在耳邊疾流。視角是俯望的時候,下方海浪拍岸,世界由漏斗的另一端發散,倏忽的大倏忽的廣;你曾化身一座山岩,你已經沒了形體,此時此刻你要無語無言,你隨風消逝也乘風歸來,你空曠得像一顆石頭,沒有語言的地域,沒有情愛的地域,沒有淚也沒有笑的地域;你就是鷹就是壁。山海交接的地方終將在生命中留下短暫的註腳,在那年盛夏,朋友們都回來了,父母的淚,家人的笑靨,像夜裡一盞燈點燃於海中央,讓人毫無理由地趕赴,讓人安穩讓人希望,此時你說浪面的顛簸哪抵得住一盞溫潤的光。當我們離開,我們已經不寂寞,那光束指向來日的道路,將你的瞳孔中裝滿光子,帶領離去也引你歸來。岩壁自此一路往北綿延,經過和仁、和中,一直到和平收尾;一路激浪拍岸,崖壁險峻,即所謂的清水斷崖。一腳踩上岩壁最高處,遠望,不見漫煙壯闊的斷崖,只剩大山的肅穆與太平洋的悠遠蒼茫。啊!才發現,「漄」這個字,堆疊的岩壁頂著山峰傍著水域。原來漄,指的就是清水斷崖。

原稿 2016,05,10 和仁
2016,10,25 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