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ter 和 胖花瓜

努力生活於斯土的有情人

春夏正在交接:早上晴朗,下午滂沱。前些日子總搞不清雲雨的頭緒,常常把吸滿陽光的衣物用濕,昨晚急雨又來,門口突然湧出漫天的飛蟻,天花亂墜(記憶中,好像一年就有一個小翅膀紛飛的傍晚,被濺得濕濕的門檻,瘋狂無序地任蟲擺佈)。下午即使變得陰灰也算不上惆悵,只覺得有甚麼大事將至。期待不斷推陳出新,花蓮的日子催趕著記憶的火車,那麼踏實的滾過每段鐵軌,卻也那麼稍縱即逝。此時此刻我正接手著人生第一份大的文稿,寫的是台灣的岩壁,關於可探索的、未探索的、歷史的、歲月的碎片拼湊而成的岩壁;我們的手笨拙且粗糙地編織的一塊深藏在心底的彩色夢境。我自恃地想要提醒,甚至證明自己的家鄉擁有攀登的潛力,也為想像的未來填滿一種可能。

然而,將山海交織的日子全投注在一張桌子前面,對我而言其實稱得上是浪費,埋首在七里香的花窗下,我感受到時間在流逝,熱切在流逝,清風在流逝,信念和理想漸漸流逝。然而卻也著實知道這冥冥中是給未來鋪著甚麼路。每一段字、每一張照片,甚至不情願寫出的一份報告、學會一個無趣的軟體,竟都默默在未來發出或大或小的光點,毫無預期的,充滿緣會的,每每時間跳耀相連的神奇時刻,你總不由得不相信,要在每個當下更提醒自己好好度過每個時刻的必要。

那段時日我常常想起小嫻說,為了不想讓自己討厭捏陶,她努力在陶與生活間找尋平衡點,因為看清了捏陶不可能成為生活,因此要陶中有生活,生活中有陶。我喜歡這種堅持,任何為了保留自己喜歡的事物而做的努力都好值得欣賞。是以寫寫停停的日子我們依然不斷旅行,從書寫的岩壁抽離到真正的岩壁,再從真正的岩壁返回書寫的岩壁,一天就這樣過了,一週就這樣過了,一月就這樣過了,一年終也過了。遙遠的某日,我想起那段豐滿的時刻,充滿著七里香氣的花窗,同時充滿著如狂風樹林呼吼的卵石海岸;充滿著混亂的資料與電腦,同時也充滿著陶杯、泥漿,還有疲累卻不願離去的晚夜。

乘風劃過夜晚的立霧溪,摸過立霧溪,吸取立霧溪,我想起那段依偎著太魯閣、親暱著太魯閣的時日;隱隱的,小黑蚊的觸覺,以及河流遠洋的詩歌。

我常想起那對夫妻,還有一位活潑厚懇的老男士,他們的出現是來自立霧溪最棒的禮物,和他們在一起總讓人感到滿片綠野,彷彿隨著時間遨遊的船熱切地運轉著渦輪,青春活力,有時候我會忘了彼此的年歲,笑累之後回頭望見他們自己做的桌椅,牆上的陶杯似乎會沉思,還有角落電器行傳承至今的線索,一隻骨感十足的老貓......我才會想起他們有一段比我們更悠長的歲月。在開口大笑的瞬間我們的確都會忘了甚麼,而只有這樣的忘卻,才能證明我們相處時空的不朽;不朽於當下,彷彿不須有過去與未來承接,如不斷流動的河水,永不老去。而現今它也不朽於未來的懷想。

終於太魯閣對我而言又多了一層溫潤的色彩,不只有山與河,不只有岩稜與崖壁,而是多了日出日落,以及緊隨太魯閣上空的太陽而變換聲息的人影。我多麼想努力將自己推向他們的生活,關注他們、參與他們,甚至成為彼此生活的一角,被記得,被需要,被依賴。我多麼幻想身在這裡,苦樂在這裡,頹靡在這裡,振作在這裡,追尋與獲得終在這裡。如果停留在一個地方的理由,不是你的選擇,而是那個地方選擇了你。

自立霧溪出海口回望,可看到緊鄰山腳的小小的崇德,是我們住的地方,有桂花阿嬤和各種小貓狗們;高一階的秀林,住著許老師和浪子泥漿;南方的新城房舍聚攏,有林懂、小嫻、阿喵;三棧的北方,有窯場和林爺爺、奶奶共築的故事館。他們說斯土有情,字面意思大概是指用炙熱的心與靈加諸於土捏出成陶;如果花蓮日子有美好的收穫,認識他們絕對是主要的篇幅,始終我深信著,而斯土有情指的其實是人而非土。

崇德,太魯閣,大斷崖山,立霧溪,秀林,新城,新城山,三棧溪,三棧。這個夏天就填滿在這些美麗的地方。

今天要和林懂、小嫻、和婉毓去象鼻隧道,聽說那裏的岩壁整面崩落了,是全新的探險。
一天才開始!


原稿 2016,05,10 和仁
2016,10,29 波德


最後一段在台灣的日子

今天是終於出發的日子。
先前幾個時辰都在跟不同的人相聚、道別;不同的人但都同樣重要。那是一段算完整的約赴,不疾不徐,可以好好地對坐在餐桌前講講話,看清對方的臉,還有好好地道聲再見。甚至在路上巧遇的,在對話框中唐突相約的,好久不見或是每週膩在一起的,總之雙眼總有機會好好看看那些惦記在心頭的人。在這個段落,重要是主觀的,我深覺幸運只因被不斷翻動的記憶沾染溫潤,記憶不總陳舊了,而是注入清澈沁新的涼泉,好讓人們的連結更有時間的韌性。我便帶著這些韌性,放心的往時間的下游流去,因為知道,再久再遠,我都不會迷失,都找的到他們。

別離的次數不斷為我理清他所說的不可承受之輕的部分,那些輕的事變得越清晰,不能承受得盲區就變得越模糊,而人們所付出的別離的次數,加諸時間的洗鍊,還有無數次的將表皮傷後而癒,癒後又傷的狂悲狂喜,終於也慢慢將我引入一面較清緩的向陽坡,遠離那段嚮往荊棘叢紫帶遺留的幻夢與迷茫。我終於可以問心無愧地瘋狂投入,投入傾心的惦記,長夜的思念,然後在笑淚中睡去,在熱夢中想望,然後就此甦醒,在那有綠蔭金陽的早晨,我的思念飽滿,但絕無牽掛--終將帶著愛的份量的自由生活。多麼令人嚮往!


2016,10,3 

寫於東京羽田機場


蘇花的起點自崇德岩壁下的階地往北伸入,穿過崇德隧道,海岸隨浪逐勢收攏,與上方山壁合成一體,峰頂直落入海,彷彿巨人直接將山切下一刀。岩壁的視角仰望的時候,依循一條直往天際的路,可到達最高的天,那兒白雲悠然,藍天覆蓋,常想著上頭的風雲光影,想著刺眼的岩面與幾乎黑暗的縫隙,想有一隻鷹翱過,想風在耳邊疾流。視角是俯望的時候,下方海浪拍岸,世界由漏斗的另一端發散,倏忽的大倏忽的廣;你曾化身一座山岩,你已經沒了形體,此時此刻你要無語無言,你隨風消逝也乘風歸來,你空曠得像一顆石頭,沒有語言的地域,沒有情愛的地域,沒有淚也沒有笑的地域;你就是鷹就是壁。山海交接的地方終將在生命中留下短暫的註腳,在那年盛夏,朋友們都回來了,父母的淚,家人的笑靨,像夜裡一盞燈點燃於海中央,讓人毫無理由地趕赴,讓人安穩讓人希望,此時你說浪面的顛簸哪抵得住一盞溫潤的光。當我們離開,我們已經不寂寞,那光束指向來日的道路,將你的瞳孔中裝滿光子,帶領離去也引你歸來。岩壁自此一路往北綿延,經過和仁、和中,一直到和平收尾;一路激浪拍岸,崖壁險峻,即所謂的清水斷崖。一腳踩上岩壁最高處,遠望,不見漫煙壯闊的斷崖,只剩大山的肅穆與太平洋的悠遠蒼茫。啊!才發現,「漄」這個字,堆疊的岩壁頂著山峰傍著水域。原來漄,指的就是清水斷崖。

原稿 2016,05,10 和仁
2016,10,25 波德


彩色的小矮人現身


一早和桂花阿嬤去太魯閣前山採竹筍。桂花阿嬤是太魯閣族,那片山地是她爸爸的,總共三甲;爸爸種了一大片竹林,早期主要是賣竹竿給人家蓋房子,竹筍很少能吃,只能採矮小的,如果折高一點的會被罵浪費。現在爸爸不在,也沒有人需要竹子了,竹林變成解解嘴饞富饒地。所以今天我們就是來採竹筍的。

桂花阿嬤一有四姊妹,還有其他兄弟總共十個。今天四姊妹各自前來在山口聚集,竹簍子、條紋網袋,人手一只準備上山去。一夥人坐在馬路邊等了么妹幾分鐘。陳柏孚把我拉到一旁說,兩年前他在美國做了一個夢,是我們和一群穿七彩外衣的小矮人在路邊等待準備上山,畫面清晰。如今看到眼前的太魯閣族阿嬤們每人身穿各色衣褲,搭上各種小碎花袖套、再頂著一片大彩帽--原來七彩小矮人是阿嬤!那種潘朵拉寶盒被打開的感覺真令人驚喜!

所有姊妹中,么妹最常來訪,這幾天春雨剛走,是嫩筍出頭的大好時日,到下週就會老掉了,昨晚跟林懂一家自花蓮回來遇到阿嬤,隨意和她聊聊道晚,她便問我們隔日一同去採竹筍,彷彿日子不斷在偶然的架構下轉動著,恍然大悟,這正是旅行的橋段。

竹筍攀折下來的聲響清脆,啵!一聲的瞬間可以感受到水珠自竹節爆開,噴在手上胸口上,消失在空氣中;空氣中陽光灑落,粒子在光束中游移升騰,森林中有各自忙碌的部分,正殷殷然地鋪陳著春天。

小矮人阿嬤們的感情很好,某一個阿嬤分享著她女兒的家務事,抱怨她生太多孩子還要她來照顧,她愈說愈氣,中氣十足的罵腔髒話連環放,「那麼愛打炮嗎,下次應該把小孩都掛在自己身上,脖子一個、背後一個、雙手各一個、頭頂再一個」。坡的另一邊傳來另一個阿嬤說:「這樣就不用戴項鍊了吼!」

阿嬤們播筍殼的速度很熟練,後來我們採了一袋,他們各兩袋,全部攬上背後上肩,走!我們兩個小朋友又心疼又好笑,但也只能兩手空空跟著走。

陽光難得炙熱,今日才過了一半,下半段不知道又會有甚麼偶然來到。

隔壁又傳來情意濃烈的卡拉OK聲;阿嬤剛炒好熱騰騰的筍子,吃午飯囉!

2016.05.02

原來幾年前夢中彩色的小矮人就是阿嬤!
後來回台北,這張照片隨信捎去崇德給阿嬤們。



桂花阿嬤與望洋觀日園

太平洋一岸浮盪著一層輕煙,一路綿長飄送過斷崖。山嵐籠罩在岩壁前,墨藍色的空氣,尤其伴著晨露,一抹清茫圍繞著崇德的初晨。

跟林爺爺認識是因為他的兒子,林懂(就是這個懂沒錯)。到崇德的第一日,他開著小藍貨車到桂花阿嬤家修電視,聽說是被前一個客人酒醉弄壞的,而那一間剛好是我們要住的房。

我們住的地方位在上崇德,一棟位在高地邊緣、面向太平洋的排房,以蛋糕式層疊一共兩層。第一層是整排面東的窗門,每扇門都是一間房,作民宿;正中間的門前為水泥鋪地的中庭,堆疊許多粗重的原木塊和巨石,絕大部分都是海灘拾來的漂流木,許多已經刨邊打磨,還有的是粗造刺手的木皮質,看得出是工作室式的進行些甚麼。中庭前有ㄑ字型的緩梯通往二樓的露台和通鋪,汪汪和老大常在前面睡覺;露臺一側可遠望往北連綿的清水斷崖,聽得到馳騁而過的火車,還有下台地廣大的田園,蔥鬱的林地,香蕉樹林、波羅蜜、火龍果園、還有麵包樹林(聽說麵包樹的果實燃燒之後會有濃煙可以驅蚊,我看過路邊的檳榔攤門口就放了一個小火盆,裡面燒著麵包樹果實)。排房另外一側的邊間是廚房和卡拉OK,白天夜晚都有村落的原住民少年來高歌,來來去去的很是熱絡。

那一天,嵐山上頭萬里無雲,我們騎著小車自花蓮趕赴,穿過立霧溪口,來到崇德。那裏停駐的人少,是北上進入蘇花以前的最後一站,最熱絡的據點就是加油站和廁所,還有一些遊客在離開花蓮前做最後掙扎的伴手禮舖子,賣剝皮辣椒。我們從鄉公所外的佈告欄開始找,又去了天主堂、早餐店、村長的家...,最後挨家挨戶詢問可能的租屋處。「渡蜜月?」「在崇德?」

一個住在上崇德天主堂旁人家的矮欄杆裡出現很多隻吉娃娃,大的小的,粗大瘦小,還有的眼睛外擴,各個躁動叫個不停(一直到後來,我們才發現在崇德看到這種小型的玩具犬實在很不容易,那裏的貓狗都是半野生的狀態,會自己四處來往,不論覓食、社交、打架都相當普遍,也存在動物之間的某種強烈的階級與地域關係,但卻也都有一個人家可以落腳,因此說不上流浪,反而更像遊俠,來去自如,自生自滅)。有一個老女士走出來,「請問你知道這裡哪裡有租房子的地方嗎?」「崇德?沒有捏。下面那邊有一個民宿啦,老闆娘是我們太魯閣族人,先生是大陸人,你們可以去那裏問問看。」

上台的邊緣遠離了公路上的飛揚塵土,彷彿失去了所有水泥與礦產的線索。第一次遇到桂花阿嬤時,她推開中間的紗門走出來,帶我們簡單看了第一間房,便帶我們到樓上乘涼。露臺的地上撒著滾燙的烈日,彷彿可以聽到水氣自地上蒸騰的滋滋作響,只沿能屋簷下的陰影移動。阿嬤拉起幾張便椅,開始隨意閒聊。海風徐徐,放眼望去,各種層次的綠意成遍覆蓋,天空只有一種藍,澄淨而堅定;再遠就是邃藍的太平洋,洋面浮閃著金光。我們離開的時候,桂花阿嬤說「上天會幫你們找到好的住所」。

春風輕拂的四月底,右半邊的玉米剛下苗,每一株都小小的,像路邊的雜草;左半邊是阿嬤種的樹葡萄,聽說要十年後才能收成,氣得讓爺爺抱怨說自己看不到也吃不到。爺爺去年眼睛失明,已經九十多歲,來自大陸浙江,年輕時在軍中當???,所以可以操作很多進口舶來品,台灣最早的進口洋酒就是爺爺做的生意,聽說台中的大酒店、黑道,都是他養的。說起這些往事時,只見爺爺身體挺直、頭抬得頗高,眼珠子直往斜上瞪,口沫橫飛,說起話來可豪氣的。

我們住的最邊間,屋前有一棵樹形美好宛如畫作的七里香,有清秀的枝幹與蔥鬱的葉簇,葉簇間隙滾著台平洋的藍色金光。七里香開花的時候,只有短短幾天,一個月開兩次,這季節的夜晚溫潤,門外撲來一陣清香,才看到簇簇白色的花團,常常一搖就紛落了。有時,會和女貓小青或汪汪一起坐在窗下渡過星夜下的一刻,晚風輕輕,簡單卻難忘。

我並不相信上天卻完全理解緣分的存在,於一再驗證偶然與緣分的次數中,漸漸將這不能解釋卻真切存在的現象籲為我的信仰。四個月後,在台北往花蓮的信中我毫不猶豫的寫道,「阿嬤:結果上天真的幫我們找到很棒的住所,跟妳說的一樣。」



2016,08,22 初稿



崇德給我們的落腳處。
房屋成員有:桂花阿嬤、鐘爺爺、汪汪、老大(樂樂)、小青、阿彪、還有其他貓。

二樓的露臺,穿過家前的樹葡萄園,望見太平洋與清水斷崖。老大和汪汪常在這裡睡覺。

岩壁下的村落

我們住的村落在崇德,太魯閣話叫達基力(Tkijig,聽說是大石頭的意思,但當地阿嬤都不知道這字有義,大概是古語),日人亦稱之為塔次基里,位在立霧溪北岸、清水斷崖南緣。村落之上有峭壁拔起百米,如屏障般矗立延展一整排在面海的陸;草覆的陡坡上,有幾片巨大的灰白色岩壁裸露在外,常吸引著我們的視線,最大的一片岩壁位於崇德火車站正上方,聽桂花阿嬤說,那是約五十年前的一場颱風山崩後產生的,下暴雨的時候,岩壁會有萬丈瀑布傾瀉而下,彷彿整座山在哭泣。

垂壁之下,有幾處聚落簇擁的階地,緊鄰山腳的叫上台,且稱上崇德,以太魯閣族聚落為主;下方則為下台,以漢人為主。日本人曾在此地進行考古調查,挖掘出石器時期的石錘、玉管、陶紡輪、及印文陶等文化遺物,而因為靠近立霧溪出海口,稱此立霧溪溪口遺址;八零年代更名為崇德遺址,並推斷與北部十三行文化有同時期的來往。崇德遺址範圍廣大,相同的遺址類型甚至深入到秀林村的古魯遺址、富世村的希達崗、布洛灣、西寶、山里、陶塞,以及景美村、銅門村一帶。

立霧溪出海口有豐富的砂金,聽林爺爺說,早期曾有一個漢人掏了十二罐滿滿的清酒瓶,還在新城立了碑(現在位於林爺爺家門口,已經殘破不堪);更有傳說在日治末期,曾有人在綠水附近一次掏得十兩餘的砂金塊,興奮之餘,跳上大石塊高舉雙手大喊:天皇萬歲!一時傳頌整個新城地區。日本人曾進行有效率的開採,他們在河道拉上一條長長橫切線,每一個切線都進行仔細的挖掘與過篩,這樣一路往下游,篩完整片廣大的出海口。令人意外的是,中間竟然挖到人的骨骸,數以百計,埋沒在河道厚厚的堆積層下。林爺爺說,他深深記得有一根上手臂的骨頭,相當長,根本不是正常大人的手臂,就連大腿骨也比一般人長一大截,好像巨人。原來,在台灣島被稱呼為福爾摩沙的年代,曾有一些荷蘭、西班牙人來掏金,在河床上被當時的太魯閣族人突擊,頓時血流成河,全部融入立霧溪的砂石之中。日本人來之後,將這些意外挖到的骨骸全部取出,並集體埋葬,立招魂碑。如今墓址位於崇德第六公墓的大榕樹下,榕樹的盤根緊緊包覆著石碑,好像鑲嵌在樹幹中。

林爺爺住在北三棧,年輕的時候在新城當水電師傅,擁有甲級水電執照(記得以前聽老師說過早年持有甲級的人應該可以用十個指頭算出來,即使是今日也是相當專業等級的),服務範圍最北至宜蘭的澳花,最南到玉里,幾乎包辦了東部的水電修繕。現在林爺爺擁有一處原住民物品的收藏館,那是一間在路邊極不起眼的房舍(以前大概也經過了幾次,但連眼角餘光都沒有發現),裏頭放了滿滿的古物,每一項都有他的行腳故事,這些物品大部分都是林爺爺親自到部落拜訪,與當地人結識後取得的物品,有時候面對耆老,絆著言語的障礙,還須借用一句日文招呼來找到連接彼此的橋樑。微暗的室內上方,屋樑刻著滿滿的圖騰與人頭、牆上掛有許多不知名的木器皿、小麥、竹籠、還有木刻的人面,宛如浸身在哪個頭目的家中;地上靜立沉重的臼、木椅、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木雕、和各式各樣的帽子(有用椰子做的、稻草編的、還有鐵鑄的)、平埔人的畫龍的刀、賽德克的戰刀、蘭嶼人的魚刀。每一樣東西都有一段故事,他說話時不疾不徐,沒有極端的狂熱,也沒有賣老的姿態,就是一抹淡淡的笑,故事一說起不會間斷,但被問問題時卻是用最專注的眼睛聽你,然後慢慢地回應。在他身旁的人好像變成圍繞著大人聽故事的小孩,嘰嘰喳喳地,東問西問,這看一看那摸一摸。難以體會的是一個人將自己的狂熱傾心挹注到一件事物上的那種瘋狂,瘋狂地奔走,瘋狂地探訪與挖掘,沒有使命的催趕,只為一個原因:喜歡。


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但我更相信沒那麼簡單,甚至難以言詞。他還說,「有人要聽我就要講,一定要講,因為要讓更多年輕人知道」。印象中他未曾用"文化傳承"之類的詞彙,那講起來高尚,聽起來未免生硬,他給人的感覺像是一種欣然的分享,不積極的,但相遇時總毫不猶豫的敞開大門,急忙為你點一盞燈。我又在猜,他大概也總期待遇見甚麼樣的機緣,將那些著迷的故事帶離,帶離新城山腳,帶離三棧溪。我把它們帶來台北,小心翼翼地砌造,築成一座座瞭望台。

攔便車

2016.04.30  在崇德生活的第五日。從和仁攔到考古學家的便車,聽了漢本遺址交換貨物的故事。)
在崇德火車站仰望崇德大岩壁,才驚覺自己流失了許久生活軌跡的紀錄。這是在崇德寫下的第一段文字。

車馳陣陣,路面捲起漫漫風沙。人們通常是探頭出車窗,下巴稍微抬降,把我們從頭探視到腳後呼嘯而去,猜想他們關上車窗必定對我們討論個一兩句甚麼。我們通常是從崇德達火車搭一站到和仁,再從車站步行一公里多到漄;回程則是在路邊攔便車回崇德。特別的是,會停車載我們的都是討生活的在地人;每次攔便車都會聽到一段短短的故事。

那些會停下的,車子內外總覆滿一層灰,座椅都褪色龜裂,看得出他們頻仍地在蘇花公路上來往。我都是從後照鏡裡看他們的臉,黝黑的角質鑲嵌著橫豎的皺紋,那說話時眼角的擺幅、眉頭扭轉的方向,全都映扁長地鏡子裡。他們的聲音滄桑但宏亮,也很有可能是近距離地關係,甚至比好友對坐吃飯的那種音量還清晰。對於一個馬上要絕對近距離接觸的陌生人,我們常常問的是,你們要往哪去、從哪來、為什麼去那裡、為什麼打那來,話題自不同的地域開始,流淌出絕對的私人經驗,甚至擴散至一個地區、一群人、或者一段時間。

我們在花蓮的第五日,有一個挖掘漢本遺址的考古人員停下了車。近幾年蘇花改的動土,使深埋地下的漢本遺址被發現。大哥的工作是挖探考古遺址,紀錄並打理部分出土物,並提供給學術單位做研究。一般來說,若工程興建的過程中遇文化遺址,有規定需請專業單位挖探紀錄,完成後,工程才得以繼續進行。大哥的工作則是一個專門為考古遺址挖探的工程公司。我恍然地驚呼一聲:所以你是考古學家!

不,我不算啦,他說。考古學家做學術的,我們只是做工程的。他說台灣在這領域的專業分工概念並未發達,若建築工程挖到遺址,常常會指派給學術單位做挖探,但因其人力分配與工程經驗有限,常常拉長探勘的時間,不但延宕了工程也浪費了考古資源。大哥所在的公司似乎是台灣唯一的考古工程公司,常常為了工作而在不同地方長居,一住通常一年起跳。

漢本遺址的出土物中,有唐朝的琉璃珠,是史前人在和平海岸與商人進行交換而得,這種琉璃珠在北部的十三行文化也有發現,兩者約略是在同一年代。如今和平港沙塵漫天,以進口水泥原料為主。

有一次停車的是一個在和平港口工作的崇德青年,車內填著滿滿的原住民口音(讓我們講話時不得不把腹腔多用點力),他負責和平礦石的港口進出貨,聽說由於國內禁令,和平已經很久沒挖礦了,許多水泥的原料都是由國外進口到和平港,載送到亞泥加工。後來另一台便車的大哥是開大卡車送礦石的,他說,哪有不挖,我們每天送兩次,該挖的還是有啦。

塵土砂石之間,大概只有生活是真的,理想都是過度矯情壓抑,至於含糊一場。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在清水斷崖上通車,一走就是幾十年,路再險,習慣了就是生活,生活生活也就習慣了。甚麼落石、封路、車禍,都遇過,從單線道到雙線,路似乎變得越來越順暢卻也越來越擁擠。但這都是我猜的。青年說下下週末在崇德有一場籃球比賽,整個秀林鄉的隊伍都會參加,正巧那週是蟲草建誠一行人來訪的日子...


彷彿海波不期然地打上礁石激爆雪白的浪花,點點撒在我們相遇的短短幾分鐘。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要如此近距離端視一個人,然後攫取些甚麼、交換些甚麼,然後再匆匆道別,需有相當的緣會才能達到。沒有預期的招攬、沒有預期的停駐,然後匯集、然後分散。搭便車對我的意義大概就是一再證實機緣的可能性,因為不知道會遇到甚麼樣的人、聽到甚麼樣的事。

關於一個朋友的辭典


我突然領略了那巨大的悲憤,如他所說,不只是悲,甚至有恨在其中的滋味。
「我不能因為你而跟他之間存在秘密」。有伴侶的人是不是總冀望別人如花苞般的包容與體諒,只因對同一個人投身了所有的氣力,所有的笑和淚,以為在與另一半酸甜苦辣的時日之外可以理直氣壯且不費力氣地去尋求第三人的理解。因此我們都自認有足夠的理由去迅速解釋,用另一半的存在去解釋了很多事,搪塞了很多事,甚至期望了很多事。

突然我會希望有一陣春風吹來我們身邊,吹上陰鬱的臉頰,讓你暫且忘卻我帶來話。

那巨大的悲憤也許是我一輩子無法企及的,只能用小葉小枝去拼湊一片憂鬱森林的想像,終究怎麼樣都不像樣。我發現下意識的缺乏同理心是源自於對異域的完全陌生,即使是最重要的人也擋不住的下意識的冷漠。我永遠無法體會你的孤獨。雖然我也曾孤獨過,但那是從翁鬱的熱帶走進極地的荒蕪,是從繁花盛開的草坡走向冷肅的斷崖。我嚐過的孤獨是相對的,而你的,是絕對的;一組無法對比的度量下,尺度的大小無意。於是我終於找出一個可以向你解釋也可以讓我明白的答案;這就是我的答案。

獨自一人的懊惱與臆測、找別人的無用訴苦、甚至試圖動用時間的力量來沖淡淤泥 ,都是近日我在實施的蠢事。值得慶幸的是我做了對的選擇,那晚之後心裡踏實許多,坦誠是好的,這也是我近日的心得之一。我發現人在謀合的試誤中需要完全的對話與坦然,更多時候我們是逃了,但會發現在討論的過程中,難過和欣喜只會相差幾秒,之中就像白雲的來去,或明或暗,或近或遠,然後赫然發現投視於白雲之外的方向盡是無垠的藍天,角度轉換以後,烏雲白雲,都是日子。

我跟他說了這個消息,他說那是很重要的人才會這樣做,為我高興。我還是決定保留那份約定,無所謂伴侶的義務或朋友的義氣,我寧願更相信各種特別的人應有各種特別的行事,在我所定義的人群之間各自豐富,各自神秘,還有各自相處的風格與選擇,無關重量。人的多面向在此,坐落在生活中就好像山與溪、天和地那樣,各自豐富,各自偉大。



那日陽光燦爛,晚夜清明。



2016.3.26隔日,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