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ter 和 胖花瓜

岩壁下的村落

我們住的村落在崇德,太魯閣話叫達基力(Tkijig,聽說是大石頭的意思,但當地阿嬤都不知道這字有義,大概是古語),日人亦稱之為塔次基里,位在立霧溪北岸、清水斷崖南緣。村落之上有峭壁拔起百米,如屏障般矗立延展一整排在面海的陸;草覆的陡坡上,有幾片巨大的灰白色岩壁裸露在外,常吸引著我們的視線,最大的一片岩壁位於崇德火車站正上方,聽桂花阿嬤說,那是約五十年前的一場颱風山崩後產生的,下暴雨的時候,岩壁會有萬丈瀑布傾瀉而下,彷彿整座山在哭泣。

垂壁之下,有幾處聚落簇擁的階地,緊鄰山腳的叫上台,且稱上崇德,以太魯閣族聚落為主;下方則為下台,以漢人為主。日本人曾在此地進行考古調查,挖掘出石器時期的石錘、玉管、陶紡輪、及印文陶等文化遺物,而因為靠近立霧溪出海口,稱此立霧溪溪口遺址;八零年代更名為崇德遺址,並推斷與北部十三行文化有同時期的來往。崇德遺址範圍廣大,相同的遺址類型甚至深入到秀林村的古魯遺址、富世村的希達崗、布洛灣、西寶、山里、陶塞,以及景美村、銅門村一帶。

立霧溪出海口有豐富的砂金,聽林爺爺說,早期曾有一個漢人掏了十二罐滿滿的清酒瓶,還在新城立了碑(現在位於林爺爺家門口,已經殘破不堪);更有傳說在日治末期,曾有人在綠水附近一次掏得十兩餘的砂金塊,興奮之餘,跳上大石塊高舉雙手大喊:天皇萬歲!一時傳頌整個新城地區。日本人曾進行有效率的開採,他們在河道拉上一條長長橫切線,每一個切線都進行仔細的挖掘與過篩,這樣一路往下游,篩完整片廣大的出海口。令人意外的是,中間竟然挖到人的骨骸,數以百計,埋沒在河道厚厚的堆積層下。林爺爺說,他深深記得有一根上手臂的骨頭,相當長,根本不是正常大人的手臂,就連大腿骨也比一般人長一大截,好像巨人。原來,在台灣島被稱呼為福爾摩沙的年代,曾有一些荷蘭、西班牙人來掏金,在河床上被當時的太魯閣族人突擊,頓時血流成河,全部融入立霧溪的砂石之中。日本人來之後,將這些意外挖到的骨骸全部取出,並集體埋葬,立招魂碑。如今墓址位於崇德第六公墓的大榕樹下,榕樹的盤根緊緊包覆著石碑,好像鑲嵌在樹幹中。

林爺爺住在北三棧,年輕的時候在新城當水電師傅,擁有甲級水電執照(記得以前聽老師說過早年持有甲級的人應該可以用十個指頭算出來,即使是今日也是相當專業等級的),服務範圍最北至宜蘭的澳花,最南到玉里,幾乎包辦了東部的水電修繕。現在林爺爺擁有一處原住民物品的收藏館,那是一間在路邊極不起眼的房舍(以前大概也經過了幾次,但連眼角餘光都沒有發現),裏頭放了滿滿的古物,每一項都有他的行腳故事,這些物品大部分都是林爺爺親自到部落拜訪,與當地人結識後取得的物品,有時候面對耆老,絆著言語的障礙,還須借用一句日文招呼來找到連接彼此的橋樑。微暗的室內上方,屋樑刻著滿滿的圖騰與人頭、牆上掛有許多不知名的木器皿、小麥、竹籠、還有木刻的人面,宛如浸身在哪個頭目的家中;地上靜立沉重的臼、木椅、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木雕、和各式各樣的帽子(有用椰子做的、稻草編的、還有鐵鑄的)、平埔人的畫龍的刀、賽德克的戰刀、蘭嶼人的魚刀。每一樣東西都有一段故事,他說話時不疾不徐,沒有極端的狂熱,也沒有賣老的姿態,就是一抹淡淡的笑,故事一說起不會間斷,但被問問題時卻是用最專注的眼睛聽你,然後慢慢地回應。在他身旁的人好像變成圍繞著大人聽故事的小孩,嘰嘰喳喳地,東問西問,這看一看那摸一摸。難以體會的是一個人將自己的狂熱傾心挹注到一件事物上的那種瘋狂,瘋狂地奔走,瘋狂地探訪與挖掘,沒有使命的催趕,只為一個原因:喜歡。


至少他是這麼說的,但我更相信沒那麼簡單,甚至難以言詞。他還說,「有人要聽我就要講,一定要講,因為要讓更多年輕人知道」。印象中他未曾用"文化傳承"之類的詞彙,那講起來高尚,聽起來未免生硬,他給人的感覺像是一種欣然的分享,不積極的,但相遇時總毫不猶豫的敞開大門,急忙為你點一盞燈。我又在猜,他大概也總期待遇見甚麼樣的機緣,將那些著迷的故事帶離,帶離新城山腳,帶離三棧溪。我把它們帶來台北,小心翼翼地砌造,築成一座座瞭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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