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ter 和 胖花瓜

竹圍日記

她們早已離開


每天早上,三五成群的麻雀會停在頭頂的窗台上啁啾喧鬧,領著晨光打開惺忪的人。這些晚上常被精靈捉弄,指頭又開始定期輪迴的搔癢。自從那次花蓮林田之後,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騷擾一次,有時候是每個月,有時候更短;不斷的摩擦摩擦使皮膚變得格外炙熱,好像燒燙傷一樣。抬頭偷看到幾隻麻雀的身影,算是醒多了,便踢了踢腳,扭了身子,踩上嘈雜的木地板。這房間已不再是灰塵與雜物駐集,經重新清理與調整擺設,貼了幾幅畫,就連小熊們都洗淨並撒上陽光,一切都像新生活那樣舒適,彷彿下過雨的城市街道,昨日的塵埃已經被丟棄了。

一句寫在一棟老房子牆上的話是說,"把一年的汙垢留在關仔嶺泥漿固化作專蓋一棟房子給來年",大概就是這種全然的瀟灑與充滿希望的舒暢感,只是我面臨的汙垢不是一年,而是整個童年;丟入的也不是關仔嶺泥漿,而是一個鄉村的土壤裡,或是記憶的土壤。

那是一個平行的空間,建立在過去與現在的維度之下,記憶如煙霧化為真實的空氣膨脹在所有角落,那麼熟悉,那麼容易習慣。各種時期的秘密寶盒在最後一次密封後初次開啟,然後被無語的來人掃除,一切進入濃稠的土壤,永遠無形。我突然明白那些紙條書信,狂喜與落寞,所有她喜歡的人事物,抑或某個發難時刻的一雙手或一支歌,一些笑靨,曾在日夜夢裡流潟的秘密,許多至今仍不能說的,青澀無知的約定承諾,全留在最後一次的飛揚鐘響中消散,在絕無僅有的那個年紀。朋友,倘若妳已不在這時空裡,那些收留已經毫無意義。

夏季的夜晚仍零星出現著幾點螢火蟲的微光,蟋蟀、蛙鳴的夜唱仍不絕於耳,一過也是二十多年,想想他們也傳承幾代了。前一兩年媽媽把庭院的小樹移植到屋前的野土,大概手掌大小,現在已經高過兩樓,年年落下許多果子,夏天總有散落滿地的種子,兩邊延伸出透明褐色的翅膀,螞蟻天天都在搬,一隻可以搬一片。

螢火蟲與蛙鳴總能喚起我來自何處,以至於在過來的森林與湖泊邊找到一點路的方向。海風毫無意義的吹過房間的窗,其實是在慢慢抽高的骨子裡刻蝕著流浪的終點,要你銘記這濕黏的鹹味就是那永遠常在的避風港。

村子在海風吹拂下老得快,記得當年漁港的彩虹橋剛落成,一座大紅色的拱橋穩穩橫跨過輕柔的海水,很是威風。他們把夜裡辦得熱鬧,人群三五駐足在橋邊,熱狗、香腸販也來了,這種場合總少不了他們,大家都在看滿天繽紛的煙花,就像倏忽的星子殞落,在黑暗的屏幕上畫出一道道金屬光澤的細線,我們鄉下人總覺得驕傲風光。

隔年,我看到橋身濃烈的大紅色已經消褪了,變成飽和度不夠的淡紅色,有的地方還白霧霧的,許多銜接處甚至有黑褐色的繡露出,簡直像十年的老橋。海風早已注定了這個村子的命運,要村民同它一樣滄桑。

現在彩虹橋真的過了十年了,外觀上卻似乎沒有等級數的老化,總之就是陳舊,那種陳舊是分不出年齡的,兩年、十年,看起來其實不差很多,好像在一開始就準備好要留給未來緬懷。

眷戀帶給這棟房子的負荷總是過多,我需要一點空間。所有小女孩最愛的東西不是被收起來,就是被移到另一個房間,只剩下桌子、燈,和一個留給近未來的理想空地,角落暫時堆放著迷人的手工具,就像和你的小岩牆一樣,這裡堆滿了事先預定下的夢。某一年夏天,你送她一盒漂亮的鑿刀組,由大到小,木盒是你自己榫的,只是沒有蓋子。木盒子蒸騰著未來的夢,如白雲一般輕盈瀰漫在天際,日子美好而興奮。讓在任何一個絕望的時刻被拿出來安撫的慰藉,提醒烏雲破開後的藍天與隔日太陽的明亮,像萬頃森林裡的一棵柏樹下的寶藏,藏寶人畫下藏寶圖,交付給唯一幸運的一位尋寶人。

於是生活的滾輪開始運作了,用一種猶豫很久的全新方式,我正細細凝聚著這雲朵一般的選擇。



 2015,08,21 起筆
 2015,09,14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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