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ter 和 胖花瓜

俯視


那消毒水的味道



那扇門就夾在兩個優雅大玻璃餐廳的中間,就一扇門,緊鄰著街道,旅店的入口就一扇門,大概就是家裡廁所的門大小,如果有人要開門走出來,必須先探頭小心撞到左右行人。進旅店需要按鈴。門開了,門樁上的彈簧不知是老得不像樣的,一手拉開竟有些吃力。她用身後的大背包順勢頂住門緣,一腳先行跨入,終於才整個人離開了街道。她彷彿進入了全然不同的舊金山最私密的內心世界,撲鼻濃得不得了的消毒水味,差點嗆到。這味道儲在腦袋的某個細胞裡,多年之後每每聞到就總想到那夜那地方,是一種悲傷的氣味。門後是一個狹長的空間,陡直的樓梯微暗,腳步踏上的每一階都伴隨著嘎嘎嘎的聲響,好像木板隨時會剝落、下陷,嘩的一聲斷裂,不難想在參差不齊的斷木口往深處看可見蜘蛛網羅著黑暗。

我已經忘了她是怎麼度過那巨大的時差的夜晚,大可能是沒甚麼睡。直到陽光從小窗拋出幾條光束,在那顯然有年紀、長長的狹廊鋪著灰色地毯,每走一步都捱起一滾灰塵,在光線裡起了又落。一個個門扇在廊的兩側,有的敞開,裡頭有上下鋪共二、窗一扇。上下鋪是鐵製的,每每有人翻身都像是搖搖欲墜;陽光照耀著行人和走停的慢車於窗框上演小劇場。宿者多坐在床上或倚靠著床緣坐在地上看書打電腦,東西隨意散落,頗有背包客的光景。神秘的旅程正對著她微笑。

旅店的盡頭是一個開放的廚房與交誼廳,是這層樓最多陽光駐足的空間。地毯盡頭切在交誼廳的入口,地上鋪的是黑白色的亮面地紙;三扇美式公寓的長窗下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厚重木桌,很像鐵道枕木的厚度,上面的紋路很深,她深深著迷。大桌旁的兩個木凳常常坐著不同的面孔,大家都不相識卻時常聊成一片,人們雙肘頂在木桌上,身體前傾,很投入的樣子。她享受髖骨兩邊上的肉被另外兩片髖骨溫熱緊貼著感覺,她不會輕易離開位子,以免被別人占去,桌子就那麼大,她不允許自己錯過任何一個閒聊的話題,即使她發言的機會不多,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好奇。

那個光頭大眼的巴西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臉白白嫩嫩的,每次在廚房弄一弄拿上大桌的都是一盤佳餚,鮮紅茄丁滾溜在翠綠黃瓜之間,流出粉紅色的肉汁與橄欖油,各個油亮濕潤的間隙輕放著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蛋白色乳酪,白色上面有細碎的綠色香料,頗有大餐廳的光彩。她只會把買來的肉菜全拌到麵湯裡滾煮,煮完就是灰灰濁濁的一碗麵,翠綠色菜葉也被煮成黑綠色,像濕透了的黏呼呼的青苔。前幾天她都吃 Subway,吃了幾次開銷負荷不來,於是多走些坡道去上頭的唐人街買些生鮮。大桌子是異國料理的展示,她總羞澀的想用一張大臉遮住碗公。然而賣相雖然平庸,卻是一碗十足的家鄉味。

他真的是個廚師,在附近一間餐廳工作。可為什麼他們會住在青年旅社呢?
這裡有很多這樣身分的人,他們來自各地,在這工作,住在這間青年旅館。就連昨天的掌櫃小姐跟今天的也不一樣,昨天是巴西人,今天是西班牙人。聽說那個西班牙女孩要結婚了?好像是跟一個舊金山人,是美國人。Jack 前些陣子在另一個城市,最近才來到舊金山。Adi也是,一頭深咖啡色的捲髮,大概是三十來歲,維也納人,會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他似乎也在美國待了一段時間。那天他坐在地上捧著電腦說是在找工作,生物科技方面的。

這裡的人好像一直在旅行,一直在工作,一直在旅行,一直在工作。

突然一陣氣味,如電鑽般長驅直入她的鼻孔,本已被麻痺神經馴化了的嗅覺被強行注入一劑更高濃度的有料空氣,眉心感到一陣刺痛。一個半白頭髮,從前額分向臉頰兩側往後扎進耳背,馬尾,穿著暗紅碎花紗衣與九分深咖啡麻布褲子,黃皮膚的阿姨,推著一桶粉紅色的液體插著一支拖把進入交誼廳。日正當午,旅館的人多出門了,此時陽光和消毒水的味道一樣刺眼。

          怎麼沒去三藩市走走啊?
          喔,待會去。
          妳從哪來啊?
          台灣。
          啊!台灣女孩啊!妳講話很好聽啊!

一旁花布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在閱讀的灰髮半髯的美國人抬頭看了我們一下,又回到書本。阿姨邊拖邊講,那桶水裡有東西擴散,粉紅色漸漸變成灰色。

          我家就住在後面的坡上。三藩市不錯吧!
          阿姨來這多久了?
          喔!很久嘍。小孩都在這念書吶!現在都在工作喇!

眉心好像不再刺痛了。
那厚重且高分貝的廣東腔,在這混淆不清的城市裡迴盪。長窗外,冬陽灑在各種顏色的皮膚、頭髮、與地磚,灑在所有由表象就存在的巨大差異之間,直接呈現在她面前。每個於這座城市工作的人,他們旅行、他們遊蕩、他們生活,他們暫時將背包放在青年旅館,去對街的大餐廳帶起白色高帽子,請服務生小弟端出大地色的驚豔料理,他們在離家鄉千萬哩外的街道上掛上燈籠,貼上了福,也把十字與雕像帶來這裡的廣場,膜拜與讚美他們的神。然後繼續在這裡工作,或者離開,到下一座城市,然後繼續工作,或者離開。

她要離開的那天,終於見到了一個舊金山人,一個美國人。那個西班牙女孩的老公,那天他們剛結婚,女孩畫著淡妝如常日在櫃檯看到的模樣,白色圓肩短洋裝,沒有絲襪。她高興得又叫又跳擁抱每個在木桌上認識的朋友,高喊我結婚了我結婚了!女孩跳到了巴西廚師旁邊,身體前傾,歇斯底里的拉開低胸的領口。I have been looking forward to getting married without wearing a BRA   所有人都大笑。
那天,木桌子上多了一瓶花。

          妳很漂亮吶!怎不找個舊金山人嫁了吶!


旅店的一切都像街頭巷口的鄰居日息一樣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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